永遠記得這句話，這是很多年前一個告我的家屬在起訴狀上面寫的。
是的，我錯了！雖然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建議他做心導管治療。雖然他這種心臟病，99%的醫師會建議他做心導管治療。
但是，我的確在門診時沒有跟他說，你不一定要選擇心導管！即使他的孩子發生的併發症是我們同樣治療做了上千例後的第一個這樣的併發症、即使外科開刀也有機會發生同樣的併發症、即使這樣的心導管治療早已有研究證實是安全有效的、即使這樣的心導管治療可以讓絕大多數的病人不用做開心手術。但是，說不定家屬在聽了有可能發生這些機率不到1%的併發症後 真的會選開刀啊！也說不定家屬在開刀後若發生了併發症較能釋懷：畢竟都已經嚴重到要開刀了，發生併發症也只能認了....。
身為一個從事介入性治療的兒童心臟科醫師，我從很早以前就常陷入角色混淆的情境當中。
兒童心臟科醫師本質上是"內科"。把複雜的診斷搞清楚、各種評估檢查做仔細、藥物調整好、把跟孩子健康有關的大小事顧好，該做介入性治療的時候就轉去給外科醫師開刀---這是典型的兒童心臟科醫師的工作。可是，身為一個做介入性心導管治療的醫師，我現在卻常在做本來"外科"醫師要做的事。做介入性治療的兒童心臟科醫師，要有內科醫師擅於抽絲剝繭的腦袋，但同時也要有像外科醫師一樣不畏冒險犯難的勇氣。我們一方面想要盡量用藥物治療等保守性療法來避免過早、或不必要的侵入性治療，但另一方面又身懷介入性治療的本領可以很快地解除病人的心臟疾病。
但這不是真正造成角色混淆的地方。
最混淆的是身為一個從事介入性治療的醫師，我卻時常站在批判的角度看現今的各種介入性治療。在沒有足夠醫學實證前，我不要我的病人當白老鼠。我不喜歡單純地寫某項治療我們做得多棒之類的論文，因為我覺得探討做的還不夠好的論文更有價值。當我跟年輕fellow們上課時，講如何避免併發症發生的內容常常比如何成功完成一項治療的內容還多。我無法保持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因為我知道連續個案的治療成功不代表下一個一樣會成功、連續好多個案沒有出現併發症不代表下一個就一樣會平安下台--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這些年來，即使是單純的PDA, PS, ASD, 或VSD來找我做心導管或來諮詢，若非確實有接受介入性治療的需要，我反而都會勸退。若真的有治療的必要，心導管也確實幫得上忙，我都還是會主動補上一句: 你不一定要選擇做心導管，開刀也是很安全有效的選擇！ 而當病人或家屬在擔心開刀必然會發生的問題時，我都會安慰他們說：胸前那道疤痕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很明顯，手術後較辛苦的那段日子咬牙一下也就撐過去了! 至於那些風險更高的治療，像嚴重血管瓣膜狹窄、閉鎖，可能得要撐開、打通、或放支架的，我更是尊重我們外科醫師的意見--即使我有能力用非開刀的方法幫助病人。這些作法你可以說是完全符合現在最流行的SDM (shared decision making)，也可以說非常重視團隊之間的溝通與尊重。但從另一個角度想，那不也是因為在經歷多年的成功與挫折反覆拉扯之後演化的結果？那不也是在看過太多把外科手術發生併發症視作開刀的一部分、卻把心導管治療發生併發症視作不應該發生的醫療錯誤的案例後衍生出的心境？
很多人喜歡自信滿滿的名醫，那些權威醫師通常會直接告訴病人去做哪一項治療。但當年起訴狀上面那句"你為什麼沒有叫我開刀?!"，點醒了我 應該要做另外一類的醫師 (雖然有人安慰我說: 沒被告過，不能當名醫....所以我也有資格當名醫了嗎？哈哈！)。至少，我要做到自己所做的治療都是禁得起檢視的、都是經過醫病雙方深思熟率後的決定、都是以讓病人得到最佳利益為最終的考量。或許也唯有如此，當治療結果不如預期，甚至不幸發生併發症時，我才有勇氣繼續用我的知識與雙手去幫助這群病人。
By Dr. 陳俊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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